元故事|探秘龙舟制作寻找或将消逝的文化记忆
“吃过龙船饭,饮了龙舟酒,全年身体健康无忧愁。”一大早,陈东开车带我从深圳飞奔到顺德龙江坦东村,在龙江墟市附近一家士多店,他买了一箱九江双蒸酒。我们开着车沿着河道七拐八拐,刚过坦东朝阳桥,迎面有一人骑车经过,陈东连忙探出身喊:“鸡昌!鸡昌!”对方没有听见,连人带车驶出了我们的视线。
鸡昌是坦东龙船厂的老师傅,是我们此次“珠三角寻龙之旅”首站要采访的龙舟制作的主角。陈东停下车,扛着酒沿河道深处走去,一个破铁皮木屋出现在眼前。透过窗子,潮湿阴暗的木屋中间支着一艘新造完成的木舟,目测20多米长,船帮印着“龙江坦东船厂造”字样,船头对着河道,等着装完龙头下水。
出发前一周,我请陈东带我去走访珠三角的龙舟制造和龙头雕刻,他说:“临近端午,应该是师傅们最忙的时候。”我想象着厂内木屑纷飞、师傅们汗流浃背在赶工的情形。
这天,我们跑遍了佛山、东莞、广州的数家船厂,这艘“坦东龙船厂”的木舟,是我见到的唯一一条新造龙舟。
坦东船厂旁,溪涌静静流淌着,从地图上看,它先是流入顺德水道,再汇入西江。把地图的比例尺缩小,我又看到融汇相连的北江和东江。它们作为珠江的三条支流,冲积出五十五万多平方公里的珠江三角洲。
河网密布的珠三角,水中藏着文化密码,龙舟以一种奔放而多彩的形式,承载着珠三角各地共同的情感交流。但更令我着迷的,是“鸡公头”、“大头狗”(龙头样式)的不同,是“坤甸木”、“柚木”(船身用木)的不同,这些看似一样的龙舟,背后讲述的却是瑰丽而迥异的民俗故事。
《山海经·海内经》中有这么一句:“帝俊生禺号,禺号生淫梁,淫梁生番禺,是始为舟。”
我从清代学者屈大均的《广东新语》卷十八《舟语》中找到,“番禺者,黄帝之曾孙也,其名番禺,而处于南海,故今广州有番禺之山。其始为舟,故越人习舟,古时吴楚之舟,皆使越人操之。”
在清远的本地传说中,有着黄帝的身影。相传黄帝的妻子嫫母是百越人,曾带儿子禺阳到访百越,在禺阳兄弟的开拓之下,各部落烧山开田,广东的沼泽雨林变良田,开始变得适宜居住。大禹治水到百越,见到黄帝的后人番禺,番禺告诉他,这里是一片泽国,交通不畅,他跟着越人改进发明了一种新的交通工具,命名为舟。大禹的秘书伯益将此事记入《山海经》,留下前文“番禺是始为舟”的典故。
如今的珠三角,已成为世界人口最多、面积最大的城市群之一。深圳到广州的高铁只需要36分钟,广州到湛江的航班1小时15分可达。“舟”作为交通工具已全然退出生产生活。
端午前一个潮湿的下午,深圳华侨城创意园,我坐在陈东的办公室问他,“你在深圳看过龙舟赛吗?”他回忆起数年前,也是端午之际,从观湖街道办的窗户望向观澜河,那里几十支中外龙舟队正在竞渡,“观澜河龙舟赛搞了很多年,声势浩大。今年因为疫情,可能停了。”
我拿起他主编的即将付梓的新书《形在江海——珠三角龙舟制造与存续调研笔记》,陈东在序里写道:“龙舟看似是一项简单的民俗活动或体育运动,其实背后是整个文化体系的一部分。除了龙舟的工艺制造,传统音乐、舞蹈、饮食等文化内涵都可以在龙舟中体现。”
2019年,陈东带着一批学者、设计师、艺术家,沿着西江流域的城市:顺德、三水、南海、广州、香港、鹤山,以及东江流域的增城、东莞,走访了珠三角地区几乎所有的龙舟制造龙头雕刻的工厂,进行了近一年的调研和写作,最终形成了《形在江海》这本书。
“深圳的地理区位很特殊,它既在珠江三角洲之中,又有自身独特的活力和文化基因。深圳很年轻,但又承载着历史。”陈东说:“让旧传统和一度沉寂的记忆以新的方式被发掘,可以让我们借助历史理解当下。”
空无一人的坦东龙船厂,陈东打电话给鸡昌:“我刚看到你了,你往哪里去?我给你带了酒。”
挂掉电话,他嘀咕道:“鸡昌去医院了,不会是去做核酸吧。昨天佛山通报了一例阳性。”
“今年因为疫情,龙舟赛几乎都停了。没有龙舟划,没活干,就停工咯。在家做点小龙舟模型卖。”
正等着,隔壁厂房一个穿粉T恤的大叔走到龙船厂的岸边,轻巧地踏上溪边一条小船。
“河道都是通的,龙舟造好后,买家会直接从这儿把船划走或者拉走,叫做‘接船’”,陈东告诉我。
龙舟的买家多是以村庄为单位,接船就是一件隆重的事,族中长老率领接船的人,携带烧肉、烧酒、活公鸡、苹果、香烛、鞭炮等祭祀用品。将龙牌插在龙头上,在龙神牌位上插上香烛与龙眼叶,摆上祭品,香烛插在苹果上点燃,对着龙头祭拜,继而绕着龙舟一圈洒酒。
龙舟下水,众人跳上龙舟划到指定位置,领头人发出信号,众浆手随着鼓声一起停止,领头人将香茅插入龙口之中,伴随着双脚一踏,龙舟为之一震,醒龙仪式就完成了,此为“采青”。
我打量了一下船厂,这是一个狭长的结构,两边堆放着木料,中间就是那艘龙舟。颜色很深,摸上去细腻厚实,密度极大。
“坤甸木,防水防腐的。坤甸木风吹日晒会爆裂,所以每年划完龙舟,将它沉到河里,等第二年端午节前‘起龙’再用。”
民谚云:“四月八,龙船透底挖。”“起龙”看似只是捞出龙舟,也有很多礼仪,岸上的祭拜鞭炮必不可少,常常吸引全村老小前来围观。几十个青壮年齐心协力从水底抬出几十米长的龙舟,起的不仅是龙舟,更是全村人的心劲儿。
▲龙头雕刻:纯手工,一般使用香樟木,可保存上百年,赛前装在龙舟头部,赛后拆卸放入祠堂保存。
▲接船:接船是非常隆重的,族中长老率领众人,携带烧肉、烧酒、活公鸡、苹果等用品,举行特定的仪式。
粉T恤大叔划着船回来了,船里多了几条鱼。我跟着他进了隔壁厂房后院,一个红头发的大叔接过鱼,拿去喂了乌龟。
他眼睛里突然有了光,指着粉T恤大叔说:“你问问他,我们这边超过40岁的人,没有不会扒龙舟的。我们从几岁就开始在龙舟上玩了。除了龙舟,也没有别的可玩的。”
上世纪八十年代,每年龙舟赛,顺德水道上,能有几百条“赛龙”竞渡。那个场面如今已很难想象,“以前为了能划龙舟还要跟村干部搞好关系,现在是村里出钱找人划龙舟。”
在顺德,扒龙舟不只是端午活动,中秋、国庆、甚至“天后诞”都能见到龙舟,出场的不是“赛龙”,而是“游龙”,又名“趁景”“出游”,船上装饰罗伞、帅旗、大鼓、铜锣,注重华丽装饰与表演技巧,在河道中来回巡游,好不气势。
“何止跟屈原无关,就连西江流域与东江流域,祭祀的都不同”,陈东告诉我。
深圳松岗是文天祥后裔聚集地,从清代开始,文氏家族为松岗赛龙舟活动赋予了独特的后辈祭拜先祖的宗族色彩,并形成了一套完整、规范、严谨的仪式。
而在西江流域,有关于龙母的传说,其拾卵豢龙的故事可比《权力的游戏》中的丹妮莉丝·坦格利安要魔幻得多。
在顺德龙潭,把“龙母诞”五月初八日龙舟竞渡亦称为“水乡节”,这一天“万千龙舟从周边各个村镇出发前来龙母庙前的涌里,有一种百子千孙前来为母亲贺寿一般的景象。”
龙舟可以说是珠三角民间最具社区凝聚力的活动。陈东跟我说:“现代社会的发展,陌生人社会的形成,将属于小我共同体的一切都摧毁,但是在珠三角地区的龙舟调研,让我感觉到社区还是有力量的,这种文化共同体在类似龙舟这样的活动中继续发挥着作用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我们寻龙就意味着寻找珠三角的文化根性。”
▲采青:龙舟下水后,将香茅插入龙口之中,双脚踏上龙舟,震动船身,名为“采青”。
鸡昌终于回来了,精瘦,63岁的他看着只有四十多岁。陈东说:“我前几年看他做工,一身的肌肉,这两年可能是船少了,没那么精神了。”
1976年,筲箕湾避风塘首次举办“香港国际龙舟邀请赛”,虽然国际队伍里只有日本长崎的渔民队,但这是世界上第一次国际性的龙舟赛事。从此,龙舟活动相继在世界各地举行。
1983年,香港顺德联谊会向顺德政府发出第八届国际龙舟赛和“市政杯”的邀请,时任顺德县委书记的黎子流得知此事,以“乌纱作押”,从800多名青壮年农民中挑选出24人组成国内第一支竞技龙舟队——顺德男子龙舟队,并一举夺冠。
此后,坦东龙船厂的香港客户生意一下多了起来,“李兆基、郑裕彤是顺德人,照顾家乡生意,也都是从顺德各个船厂买船。”随着香港本地龙舟制造业的消失,珠三角成为香港龙舟的主要生产地。
疫情之前,香港龙舟清一色是“过江龙”,在内地生产,到香港比赛。香港有近300支龙舟队,每年有近60场大大小小的比赛,比赛密度和队伍均堪称世界之最。香港扒龙舟的组织单位多元,是不分性别、不分时节的日常团队运动,对龙舟的需求量自然很大。
与内地赛龙舟大多在江河中进行不同,港岛的赤柱、筲箕湾,九龙的油麻地,新界的大埔、屯门,香港的龙舟比赛都在海上进行。
陈东2019年跟拍过一个香港客人购船的经过,客人从船厂将船拖至南沙港,作为货物报关后,装入大货船南下,一路行至香港大澳。
大澳渔村历史久远,虽然渔业已经消失,但“龙舟游涌”的传统维持至今,被列入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名录。
▲起龙:坤甸木风吹日晒会爆裂,每年划完龙舟,将它沉到河里,等第二年端午节前捞起,此为“起龙”。
鸡昌的船厂是从其舅舅手里接过来的,有将近五十年的造龙舟历史了。早年的传承多在家族成员之间进行,不只是在顺德,我们后来去的东莞,那里龙船厂也都有明晰的家族传承线。
但最多也就三代,“工作环境太恶劣了,夏天的河边,蚊虫就不说了,几分钟就汗湿了,肯定没有在房间吹空调舒服。”
坤甸木产自东南亚,这两年进口原木很难,直接影响了鸡昌的生意。虽然现在有了玻璃钢材质的龙舟,但都是用于竞技性比赛。
来到东莞中堂镇,一下高速就能看到龙舟样式的牌坊,写着“龙舟之乡”。这里的龙舟制作,十几年前就入选了国家级非遗保护名录。而这也从侧面说明,这是“国家级濒危行业”了。
我们沿着东江横涌海先后去了冯沛朝龙船厂和霍沃标龙船厂。冯沛朝厂里人去船空,冯是省级非遗传承人,他的叔叔冯怀女是已故国家级非遗传承人,叔叔留下的整个龙船厂,有一大半已经改成了全屋定制工厂。
霍沃标厂里,早已停工,一家三代几口人在河边凉亭里聊天喝茶吃瓜。霍沃标是市非遗传承人,他的儿子霍文忠跟我说:“不要说传承了,到我这儿都不知道能不能传下去了。我们最大的困难是没有工人了。”
霍文忠今年37岁,从小就开始在厂里敲敲打打,经手过的龙舟有几十艘。作为非遗传承人的继承人,每年镇上对他有KPI考核,需要讲课。他给我看他做的PPT,有 “东莞龙舟历史”“龙船制作工序及相关习俗”等章节,制作得详细美观,我请他发给我,他说:“这个不行,我要用这个考试的。”
霍沃标龙船厂的入口处摆着一排龙头。龙头雕刻手艺的传承,面临着龙舟传承一样的问题。
在广州番禺沙墟一新村,我们见到了龙头雕刻师傅崔俊贤,他是梁镇洪的徒弟。梁镇洪以雕龙技艺高超闻名,在世时被尊称为广州最后一位“龙头大哥”,人称“洪哥”。
崔俊贤的故事是媒体最喜欢的那类,1984年出生的他本职工作在街道办上班,从小喜欢龙舟,24岁拜到“洪哥”门下。考察了3年,“洪哥”都没松过口,“有一天,作为非遗传承人,他老人家去到区政府报备,说自己收了一个徒弟,没过几天,区政府工作人员就到我这里登记资料。我知道,我被师傅承认了。”这是“洪哥”唯一的入室弟子。
“师傅当年就问我,‘我百年之后你还做不做’?对我来说,学的时候是爱好,学成之后是责任。”
崔俊贤说,想跟他学龙头雕刻的,跟他的年龄差不多,“说句不好听的,一不小心我活得久一点,也不知道是谁传承给谁。”
也有人把龙头雕刻做上了互联网,“以广州黄埔沙涌村为界,东边东江流域的龙头以‘大头狗’为主,西边的西江流域‘鸡公头’居多”,黄埔下沙的龙头雕刻师傅张伟潮思想很新潮,85后的他注册了一家名为“广州潮汇体育文化投资有限公司”的工作室,常在自己的工作室举办沙龙,在视频号、抖音上直播,讲讲民俗。“鸡公头偏小,因为狭窄的河道让龙头没有太多回旋的地方。大头狗则是大和宽,与东江水域的形态有关。”
2022年北京冬奥会开幕式上,二十四节气倒计时开场,一个岭南特色的龙舟龙头带着水花跃出水面,这正是张伟潮的作品。